李斯论_评论网--全球最大的政经类评论门户网站

     李斯论逐客，其旨深矣。某窃观之，其意为逐乎？未也。上书为郡县之治，为国计利乎？未也。斯平斗衡，一驰道，为民计议乎？未也。斯矫诏立亥，其为公乎？未也。二世巡游，斯文过饰非，虞镌虚碑，是真颂乎？未也。斯子守三川，卒不能拱王畿，而妄作督责之术，荼毒百官万姓，可谓忠乎？及其坐为南冠者，赵高阴使人数榜捶之，苟活于人间地狱，乃欲逞虞诈之辩以脱罪孽，可谓明乎？韩非囚秦，虽不直韩，人主欲用，斯畏非才胜己而鸩之，无乃害能乎？若斯属者，诈之极限者也。诈则相侵，群宰不信，上下相离，祸起萧墙，政乱之源也，故万姓无所措手足，思虑不能一也，卒予不臣者啸众之机，使天下攘攘不安，国之大害莫若是也。彼陈涉粗鄙，六亲不认，谪戍之人，一夫作难，天下畔者云涌而起，阿房罹火而嬴庙隳灭，子曰“虎兕出于柙，龟玉毁于椟中，其谁之过与？”其非斯之过而谁何也与？李斯以诈身死族灭，而刘项脱颖，驱万类以谋权争，张养浩曲云“亡，百姓苦”者，不亦中乎？此则擢斯者不明之过也。
       曩者，贾长沙数疏秦过于汉文，综指以嬴秦不施仁义，而致攻守异势，卒就死地，窃以为褊也。夫汉元在位，躬行仁义，以至于重罪豁免，群臣宽疏，党争日盛，虚耗国家元气，管束乏则，兼并之风日盛，终不能自制，邦畿疲弱，传三世遂亡。昔者，汉宣临御，治道强于四海，国家强富，人民殷实，为汉最甚。乃诫勉太子曰：“汉家自有制度，本以霸道杂之，岂特儒术。乱汉家天下者，其太子乎”。是以宽则奸诈易于行，而忠者裹于势也。故宽纵为诈术之变化也。
      又，昔之论者，以为秦亡于法酷，窃以为非也。蜀汉肇建，先主践位不期年，轻伐与国，夷陵大败，国有累卵之危，家遗散乱之患，荆益之臣，跌相绊阻，荆襄之土，折入敌手，精兵悉死于外，弱者卫国门，诸葛亮受命扶携，东吴狼顾，曹魏虎视，南地叛乱，尚自苛法治境，民安之若素，国用丰饶，自保有余，而征伐者数也，国犹转危为安，是故法酷亦可治隆而不必亡国也。秦所以亡者，非仁义不施，而律法峻民也，治之不平者也。夫李斯为相，富贵造极，上不能佐君王以施妥政，中不能帅百官以守疆土，下不能牧黔首以安国器，阿诈于上下以求长保一己私利，上有过则文饰，中不调则听任，下不安则敷衍，法治徒苛，施之不平，官民苦秦者夥，若薪火燎原者不可止也，此后不肖者杨国忠乱唐之术也。秦任斯属，治平一代尚且不能，而欲传之万世以至无穷者奚可为哉？
     夫雄主存世，兵威继踵，斯挟势诈辩，而灭六国，功莫大焉，此秦所以一也。及殁，愚主嗣位，斯乃施故技以绝秦祚，此秦所以亡也。故曰：秦一于斯而亡于斯也；若属者，反复之贰臣而倾危之伪士也。伪诈纵横，游于诸侯，不逊仪秦；杀戮迫害，析于将相，重逾干戈。信用而贵，则忠职分；虽贵而度卑，则颠是非，奸计满腹而不思国家之利，明主不察，遗留伪丑，尊其显位，祸害子孙而倾覆国家，不亦悲乎？
      方家或有疑者，曰：国家兴亡系于一人？无乃过与！答曰：信有之也。夫二世初立，以项梁故，六国后裔相继称王，秦将章邯，将秦兵掠诸侯。于是项梁战死，齐王见屈，魏王败走，祸乱庶几平也。乃遭项羽数战，败退关中，赵高短之于二世，章邯惧诛，降于项羽，坑秦卒二十万，秦关震动，保障顿失。赵高惧诛，遂隐二世于宫中，群臣不知其所踪。及其坐朝，高复指鹿为马，暗杀异己，广树党羽，江山倒覆而不能制，卒弑之，诈立子婴以自保。自保不遂，子婴计杀之。后刘邦叩关，子婴俯首系颈以组，秦遂灭。由是观之，始皇任斯，秦一六国，二世用斯，六国反秦，二世宠高，身死国灭。此非兴亡系于一人者乎？故柄国之重者，在乎简能而用事也。能者忠于国是，则任用之；不忠则蚤罢黜之，禁止之，泯祸患于未萌。夫卫鞅车裂，春申遇刺，顾不见事小而祸大矣。故经斯迹以就鉴别。
    一者，斯谏议逐客，为保其禄位也。秦宗室大臣议：“诸侯来仕者，皆为其主游间耳”，遂以逐议干王。李斯为楚人，客于秦，惧逐而失所，乃上书言厉害，以为“不问可否，不论曲直，非秦者去，为客者逐”甚有不当，以其“弃黔首以资敌国，却宾客以业诸侯，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”。其所谓“太山不让土壤，故能成其大；河海不择细流，故能就其深；王者不却众庶，故能明其德”，然而韩非自适秦，王闻其贤，欲见之，说秦王以统一之道，”王悦之，未任用。李斯嫉之，曰：“韩非，韩之诸公子也。今欲并诸侯，非终为韩不为秦，此人情也。今王不用，又留而归之，此自遗患也。不如以法诛之。”遂谗非下狱，李斯使人遗非药，令早自杀。韩非欲自陈，不得见。王后悔，使赦之，非已死矣。
   二者，害人毒术，层出不穷。斯为秦兼并六国，贿刺兵间，无所不用其极。史家识之曰“阴遣辩士赍金玉游说诸侯，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，不肯者利剑刺之，离其君臣之计，然后使良将随其后”。
   三者，斯论治道，恐失其权，乃主郡县之治。丞相綰言“燕、齐、荆地远，不为置王，无以镇之。”斯云“周文、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，然后属疏远，相攻击如仇雠，周天子弗能禁止。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，皆为郡、县，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，甚足易制，天下无异意，则安宁之术也。置诸侯不便。”然则诸侯反秦，郡县倒戈，趁乱掠夺，任嚣为越地之宰，拥兵三十余万，至秦亡而不救，何也？非斯之失策而何也？夫王者制于外，则诸臣制于内，内外相制，则君王与国皆安也。夫秦之外，汉承秦制，均之以诸侯，故享国四百岁；宋元明诸朝，域内代不绝王，国祚绵延咸逾二百余载，均衡之效也。夫吕后乱政，而刘章挽之；赵高乱政，李斯任之，是故刘汉存而嬴秦亡也。邦畿之外，树立诸王，则贰臣不敢覆国；强臣支畿，诸王虽乱可平。是故汉景之时，七王祸乱，而周亚夫平之。赵宋将亡，徽钦为俘，而康王继之，国祚终不绝也。是以言斯之郡县制民者，下易安而上易乱，徒固大臣之权耳。及至始皇殁于沙丘，诏长子扶苏继位，高与斯惧扶苏立而失强权，乃阴谋串联，篡改遗诏，赐死扶苏，逼死蒙恬，是忠臣之谋乎？
    四者，毁文绝谤，败坏华夏之文脉。丞相李斯上书曰“诸生不师今而学古，以非当世，惑乱黔首，相与非法教。人闻令下，则各以其学议之，入则心非，出则巷议，夸主以为名，异趣以为高，率群下以造谤。如此弗禁，则主势降乎上，党与成乎下。禁之便！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；非博士官所职，天下有藏《诗》、《书》、百家语者，皆诣守、尉杂烧之。有敢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，弃市；以古非今者族；吏见知不举，与同罪。令下三十日，不烧，黔为城旦。”魏人陈馀谓孔鲋曰：“秦将灭先王之籍，而子为书籍之主，其危哉！”子鱼曰：“秦非吾友，吾何危哉！吾将藏之以待其求；求至，无患矣。”斯毁文以绝谤，控之以愚民，及至于汉兴七十余年，乃不知全儒典，无论《诗》《书》，而列代莫不效则，是以国初文所以不昌也，致有近代列强侵我疆土，而弱国一百五十余载之辱矣。是故李斯者，非特秦亡之罪徒，亦乃剖断华夏文脉之罪人也。
    五者，侍君、诈僚、牧民，阴鸷歹毒。昔斯与高争权互短，高诬斯与由暗通陈胜以自重，斯毁高窃二世恩威，擅利擅害，与陛下无异。斯序列三公而诸侯并起，之子李由为三川守，不能驱敌守土，二世数让之以“居三公位，如何令盗如此”语，斯恐惧，重爵禄，不知所出，乃阿二世意，以书对曰：“夫贤主者，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。故申子曰‘有天下而不恣睢，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’者，无他焉，不能督责，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，若尧、禹然，故谓之桎梏也。夫不能修申、韩之明术，行督责之道，专以天下自适也；而徒务苦形劳神，以身徇百姓，则是黔首之役，非畜天下者也，何足贵哉！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于上，则权不在臣下，然后能灭仁义之涂，绝谏说之辩，荦然行恣睢之心，而莫之敢逆。如此，群臣、百姓救过不给，何变之敢图！”二世说而释之。遂行督责益严，税民深者为明吏，杀人众者为忠臣，刑者相半于道，而死人日成积于市，秦民益骇惧思乱。及督责己身，使君王错乱暴虐，乃劝之矫正，不亦后乎？
    后，人告之以斯反，终为楚囚，数遭榜楚，不胜痛，自诬服，其宗族、宾客皆死。先是，李斯自负其辩数，有功，实无反心，自陈，幸二世寤而赦之。书曰“臣为丞相治民，三十馀年矣。逮秦地之狭隘，不过千里，兵数十万。臣尽薄材，阴行谋臣，资之金玉，使游说诸侯；阴修甲兵，饬政教，官斗士，尊功臣；故终以胁韩，弱魏，破燕、赵，夷齐、楚，卒兼六国，虏其王，立秦为天子。又北逐胡、貉，南定北越，以见秦之强。更克画，平斗斛、度量，文章布之天下，以树秦之名。此皆臣之罪也。”余每览斯疏，未尝不慨叹于斯也。一者，李斯相秦之时，秦用商鞅之法，又有司马错伐蜀之功，秦由是富强，甚于山东疲敝之国，岂特李斯之功哉？二者，始皇秉政，李斯初为客卿，再为廷尉，后为丞相，治民三十年，有确说乎？三者，修甲兵，饬政教，由余、百里奚、蹇叔、丕豹、公孙支、商鞅、张仪、范雎皆有之也，岂特李斯之谋乎？四者，破燕、赵，夷齐、楚，王翦、李信之属也，与斯何干？五者，北逐胡、貉，乃蒙恬之功也。六者，焚诗书而坑儒生，人民不得学文，安得文章布之天下，民动辄得咎，修筑骊山之墓穴，咸阳之宫阙，塞外之长城，死伤不可胜计也，此真树秦之名也。七者，平斗斛、度量，修驰道，此皆众人之智而前人之践也，斯其源乎？经之以六事，皆非特斯行，乃诈独揽其功，二世虽昏，见欺必怒，采其信有说乎？故斯具五刑，乃哭牵黄逐兔之遭也而不能得，不亦宜乎？
    论者曰：“为政者固危也，而不思危以求安，是火中取栗而扬汤止沸也，安得全身而退乎？夫商鞅相秦二十余年，赵良之说商鞅也，一人之谔谔不能听，卒被车裂；楚考烈王无子，春申君纳弱人李园之妹以献，朱英说之以“无妄之祸福”，辞以与园亲善不听，及王殁，李园遂灭春申之族；刘项争权，胜负绝于韩信，而蒯彻说之以向背之理，韩信以刘邦推食故，以为刘邦必不负之，乃倾齐国之兵助讨项羽，及至刘邦立国，忠而被戮，一代俊杰，竟死妇人之手，不亦悲乎？此皆安不虑危之故也。夫李斯者，楚人为客，本在逐列，幸始皇不弃，一展襟抱，位列三公，统率百官，荣宠之至也。然物极必反，愚者知之也，而况明哲乎？况斯之所为也，离析他人之至亲，毁灭他人之社稷，刺杀不臣之勋贵，荼毒本国之黔首，虞诈同班之僚属，罪恶弥深，树敌原多，欲求虚诈以长富贵，此乃抱薪救火之举也，漏船载人之术也。辞色虽丽，徒有其华也。”
     西人培根言“读史可以明智”之语，窃以为信然。往者司马君实尝云“夫为国家者，任官以才，立政以礼，怀民以仁，交邻以信。是以官得其人，政得其节，百姓怀其德，四邻亲其义。夫如是，则国家安如磐石，炽如焱火。”又云“君子亲其亲以及人之亲，爱其国以及人之国，是以功大名美而享有百福也。今非为秦画谋，而首欲覆其宗国，以售其言，罪固不容于死矣，乌足愍哉！”嗟乎！向使李斯相国，掣国以呼礼义，怀民以仁，教民以文，交邻以信，均之以平法，则官得其人，政得其节，百姓怀其德，四邻亲其义，虽刘邦具斩蛇之帝命，项羽拥拔山之气力，俯首为臣者必也，此则秦皇传之十世之资也，岂特二世哉？然李斯为三公，不能协理阴阳，不能表率群官，不能均法一志，不能平抑纷乱，而贪权逞诈，至死不悟，卒至于秦政土崩瓦解而不能救，是徒有其才而用之不中者也。要之，斯非守业之臣也，特倾危之士耳。是故有超世之才，无越世之度者，非经世之主，不可用也，是庸弱之主者，舍弃宜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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