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祖母的中国梦

   小时候，我跟姥姥最亲了，是姥姥一手把我带大的。记得姥姥经常带我上山挖野菜，回来后，将野菜摊在太阳下晒干，再用开水焯熟了蘸酱吃，满嘴的清香，口感非常好，纯天然的绿色食品。还挖马莲根，回来扎成刷子，经久耐用。每当姥姥挖野菜、挖马莲根的时候，我就漫山遍野地疯跑，捉蚂蚱，逮蝴蝶。那曾经是我最开心的日子。

   还有就是最爱听姥姥讲故事了，姥姥念过几年私塾，对传统的历史典故如数家珍，经常给我讲江湖豪杰、英雄好汉、贞洁烈女的传奇故事。姥姥不光讲传奇故事，也讲自己的亲身经历，讲那些难以忘怀的人和事。比如鞍山解放前夕，有一次在市郊，姥姥领着老闺女，也就是我母亲，路过荒草甸子的时候，忽听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，响枪的方向筑有国民党的碉堡和防御工事。母亲一听就紧张起来，催促姥姥快走。

   娘俩正加快脚步离开是非之地的时候，蓦然发现荒草甸子上躺着个人，穿着军装扎着武装带，从帽徽的红五角星上，辨认出是个解放军战士，看上去很年青，稚气未脱。胸腹部有一大片殷红的鲜血，痛苦地在地上翻滚，已经奄奄一息了。大概是太难受的缘故，他把棉大衣甩到了一边。姥姥忍不住问道：“孩子，你多大啦？”小战士已经说不出话了，用手比了个“十八”。姥姥叹了口气，眼泪差点流下来，心说这么年轻，父母在家中说不定怎么惦记呢。唉，太可惜了。她捡回了棉衣，盖在小战士的身上，但此时的小战士身体已经僵硬了。

   还有一次，是在市内的大街上，姥姥看到几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大兵，押着两个五花大绑，却正气凛然的男子走过来。国民党大兵骂骂咧咧地说：“妈的，现在就送你们到西山上凉快凉快去。”姥姥听人说，那两个人是中共的地下党。

   那时，夜里谁也不敢出门，天一擦黑就家家关门闭户，听着夜空中的枪声人心惶惶。

   辽沈战役终于大捷了，1948年2月19日，鞍山解放了，提心吊胆，民不聊生的日子终于结束了。姥姥一家过上了安定的生活，她也进了鞍钢附属的一家生产劳保品的工厂去上班。厂里大多是女工，刚刚翻身解放，做了主人的女工们兴高采烈，干劲倍增，还展开了劳动竞赛。姥姥天生就热爱劳动，干活从来不打怵，脏活累活抢着干，由于工作出色，很快就被提拔为组长。

   有段时间厂里赶工期，加班加点缝制帆布手闷子。这活可苦了女工们，因为帆布面料又厚又硬，缝制完表面还要翻过来缝衬里。翻转衬里相当困难，女工们的双手都磨出了水泡，干活时钻心地疼，劳动效率急剧下降。姥姥看在眼里，急在心上。她就开动脑筋，连走路吃饭时都在想办法。那时的午饭都是自己带，每人一个铝制的饭盒。单位提供一个铁箱子做蒸锅，通上高压蒸汽将饭蒸熟。姥姥看到蒸锅眼前一亮，尝试着把帆布闷子放到蒸锅里蒸。这效果出奇地好，蒸过后的手闷子变得异常柔软了，再翻转起来得心应手。厂里立刻推广了姥姥的做法，使工作效率倍增。

   众人都夸姥姥善于开动脑筋，为大家排忧解难。

   不久另一个组的组长出现了空缺，厂里就让姥姥代管。这件事成了姥姥平生引以为自豪的一件大事，常常在晚辈面前炫耀说，想当年，我还领导过两组人呢！

   解放之初，政府为了提高老百姓的文化素质，开办了扫盲班，免费教大家读书、识字，扫除文盲。可是由于愚昧、落后，当时不少人认为读书无用，因此参加扫盲的积极性并不高。为了促进老百姓自主学习的积极性，政府就采取了一些强制性的措施，比如国营菜市场里卖蔬菜时，旁边就会竖起块黑板，把各种蔬菜的名字写在上面。不管谁来买菜，必须在黑板上准确识别出要购买的蔬菜的名字，选对了才可以买菜。这下可把许多家庭主妇难住了，面对这一新规，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。而姥姥凭着私塾的功底，从来都不打怵。

   于是，厂里就聘请姥姥担任了业余教员，下班后开办夜校，组织大伙儿学习。当在一块儿工作的老姐妹们走进夜校，发现授课的老师竟然是姥姥时，都大吃一惊，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老太太还识文断字的，都对姥姥刮目相看

   劳模大会结束后，又举办了盛大的宴会，款待劳动模范们。礼堂里灯火璀璨，各行各业的劳模们团团围坐，品尝佳肴，欣赏歌舞表演。市领导则挨桌敬酒，场面蔚为壮观。这是姥姥平生见到过的最盛大、最豪华的场面了，还品尝到了名厨的手艺。这件事始终为姥姥所津津乐道，其中留给姥姥印象最深的两道菜是“糖醋活鱼”和“天鹅下蛋”。“糖醋活鱼”中的浇汁鱼竟然是活的，用筷子一夹，那鱼还张嘴呢。而“天鹅下蛋”就更有意思了，用筷子在“天鹅”的背上一按，就会有鹌鹑蛋从“天鹅”的尾部滚落下来。

   姥姥不但勤勤恳恳，任劳任怨，而且还善于做思想工作，化解矛盾。组里有位爱占小便宜的女工，从做劳保品的碎布堆里捡到一块比较完整的花布，就叠起来藏到了饭盒里。结果被人给举报了。

   下班时，当大家鱼贯而出，离开工厂的时候，门卫谁也没检查，却偏偏把那位女工拦下了，从她的饭盒里搜出了花布，问她这是怎么回事？

   当时那位女工的脸都吓白了，张口结舌不知所措。姥姥见此情形，灵机一动，上前跟门卫解释说，是这么回事，她今天干活的时候，发现了这块花布，就跟我说，组长，我想把这块布拿回去做几副鞋垫，你看行不行？我当时考虑她家里的生活挺困难，就答应了，事后却忘了跟领导汇报。实在是对不起，这件事全怪我。

   门卫听了姥姥的解释，就说道，既然是组长同意了，那就拿走吧。不过下回注意了，不能随便拿公家的东西。

   从此以后，那位女工对姥姥感恩戴德，彻底改变了爱占小便宜的毛病。

   抗美援朝期间，姥姥所在的劳保品厂承接了一批生产棉服的工作。当得知这是送往朝鲜前线，为冰天雪地里艰苦鏖战的志愿军战士们赶制的棉服后，大家热情高涨，加班加点，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忙碌着，尽管累花了双眼，磨出了两手水泡，可谁也不叫一声苦累。伴随着高音喇叭中雄壮的乐曲：“雄赳赳，气昂昂，跨过鸭绿江，保和平，为祖国，就是保家乡……”一批批棉服跨过鸭绿江，及时送往前线，为英勇的志愿军战士们提供了坚强的后勤保障。

   后来，因为年龄大了，再加之工厂改制合并，姥姥才退了下来。但姥姥却将爱劳动的品德带到了街坊邻里，无论我们家搬到哪，周围的邻居都会成为受益者，她会把楼道和庭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，一尘不染。似乎从来没看到过姥姥有闲下来的时候，她眼睛里总是有活，放下笤帚就是扫帚。

   光阴似箭，岁月无情，姥姥一年比一年老了，许多活都干不动了，她就在舅舅家有限的空间里养了几只老母鸡。于是，一个瘦削的小老太太的身影就在鸡笼前忙碌起来，剁菜叶，拌上苞米面儿，给鸡喂食，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跟鸡聊天。于是，我就有了鸡蛋吃。姥姥有五个孙子，而她最疼的却是我这个外孙子。我常把母鸡刚下的蛋拿来煮了吃，那蛋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呢。我这边吃得津津有味，母鸡就在笼子里咯嗒咯嗒地叫，似乎在向我抗议。 姥姥只有一个儿子，就是我大舅。大舅的手很巧，养花、养鱼、养鸟和狩猎，样样都是高手，舅舅的家里到处都是花卉、鱼缸和鸟笼。受舅舅的影响，我也要养花、养鱼。姥姥就给我掏弄了几个小花盆和一个罐头瓶，小花盆里清一色都是蚂蚁菜花，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花好养，即使长时间忘了浇水，蔫得不像样子了也死不了，只要浇点水，它就又挺拔起来，开出红的、粉的、黄的等五颜六色的小花。而罐头瓶里的两条小鱼别看不起眼，姥姥却管它叫铁鱼，也非常好养，无论天气多么冷，气温多么低，它们也不会被冻死。姥姥太了解小孩子的性格了，知道小孩子没长性，因此才弄了生命力顽强的花和鱼给我，即满足了我的好奇心，又不会因为没养几天就死掉了而产生失落感。

   舅舅的职业既是裁缝又是机械技师，在一家服装厂工作，不但服装裁剪得好，维护设备也是把好手，进口的缝纫机、码边机等出了毛病，他仅凭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毛病出在哪，常常手到病除，因此很受单位的器重。

   每逢过年时，我身上的新衣服大多出自舅舅之手。有一回他给我量尺寸的时候，手里攥着皮尺对我说：“来，把小鸡鸡掏出来，量量多长。”把我吓了一跳，没听说做裤子还要量鸡鸡的。舅舅却说：“不量量多长，怎么能知道裤门的尺寸啊？”我觉得太难为情了，就说什么也不掏。我的窘态逗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。

   舅舅小时候就聪明，看见走街串巷的艺人表演皮影戏，他就模仿着刻出了影人子，再涂上颜色，拿给人家看。对方见到惟妙惟肖的影人子，竟然误会了，说小孩，你怎么偷我们的影人子呢？舅舅则分辩说：“我没偷，这是我自己做的，是纸壳的。”驴皮影的影人子是用驴皮制作的。人家一检查，果然是纸壳的。人家就说：“小孩你这么聪明，跟我们去表演皮影戏得了？”舅舅还真动了心。不过姥姥却不同意，旧社会艺人没地位，姥姥望子成龙呢，希望儿子将来有大出息。

   抗战时期，东北沦陷，日本人开工厂，建民宅，把许多家属都迁移过来。有一次，一个日本人在公开场合大放厥词，说中国人大大的有，死了死了的没关系。舅舅听得怒从心头起，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。这下坏了，这个小日本跑到衙门把舅舅给告了。当时把姥姥的脸都吓白了，可是舅舅年轻气盛，满不在乎，理直气壮地到大堂上应诉。当时日本统治者为了愚弄民众，规定平民百姓莫谈国事。舅舅就以此为借口，说这个日本人谈论国家大事，因此才掌掴了他。结果化险为夷了，衙门里的日本人不但没有为难舅舅，还把那个告状的家伙狠狠地训诫了一顿。

   解放后，姥姥的五个孙子当中，老二参军入了伍。姥姥说，当兵好，保家卫国。国家强盛了，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。那时每逢新春佳节，街道社区的工作人员就会来舅舅家慰问，开展拥军优属活动，在舅舅家的门楣上贴上大红的春联：“一人当兵，全家光荣。”姥姥出来进去的，看到喜庆的春联，乐得合不拢嘴。

   姥姥乐观、善良，一生勤奋，每天总是忙忙碌碌的，这也相当于健身运动了，所以姥姥活到了八十多岁才无疾而终。如果姥姥能活到现在，看到我们的国家越来越繁荣富强，欣欣向荣，国际地位不断提升，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，出门以车代步，还可以乘高铁，坐飞机，就连出国旅游都成了家常便饭。姥姥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，笑容一定会在那饱经沧桑，沟壑纵横的脸上绽放。

   放心吧姥姥，您对美好生活的憧憬，一定会在我们一代接一代人勤奋的双手里延续，并将不断发扬光大，内涵日益丰富，生生不息，让中国梦早日变成现实。